盲斯特小姐

熱水從頭上淋下來經過唇邊時，克萊兒才發現是鹹的。而當發現是淚水的時候，又多了些難以理解的苦澀滋味。什麼時候痛苦與猜疑多過了快樂與幸福的感覺？克萊兒一直想著這個問題，但是她卻始終找不出問題發生的那個關鍵時刻，而隨著亨利的死去，這個答案好像也變成了無解。漫步在人行道上，冬天冰冷的氣息沁入克萊兒的鼻肺裡，身體內部每一個器官像重新甦醒般地敏銳，敏銳到讓她察覺亨利原來已經消失的事實，她開始感到莫名地悲傷起來。為什麼最美好的時光總是無法停留在那一刻，讓人們可以恣意地享受當下呢？也許都是我們太貪心的緣故，所以我們會失去這一切，然後必須再為這一切安靜地默哀。有人說過：『如果冬天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遙遠嗎？』克萊兒卻覺得屬於她的漫長冬夜才正準備展開。

 

晴朗的冬陽拂過每個人的臉龐，唯獨漏了克萊兒，她的世界正在下雪。這是一片廣大無邊際的雪原，空蕩蕩地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雪下得無聲無息。克萊兒打著哆嗦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快樂在這寂靜的雪地裡。不小心被乾枯樹枝劃破的左手掌心，滲出了涔涔紅豔豔的血。在純淨的白色上，看起來就像一朵朵美麗的紅花，好美。美也痛楚的清醒，是寂寞而刺人的。

 

2006年的最後一夜，克萊兒刻意離開興奮擁擠的人群，回到家中一個人悄悄地倒數。失去了亨利，就好像置身人潮中卻有站在無人島的孤絕與疏離—南風不再迷人，扶桑不再豔麗，鳥兒不再鳴唱，甚至連彩雲也不再旋舞了。站在斑馬線上的等待，對於克萊兒而言，原本是漫長而痛苦的，她認為美好的生命不該浪費在索然無味的等待之上。然而現在，她卻開始從冗長的隊伍裡學習倒數這件事。100、99、98、97、96、......、5、4、3、2、1，隨著數字的減少，呼吸和心跳意外地越來越趨於平穩，有一種令人放鬆的安心。這時的克萊兒很清楚倒數結束歸零之時就是她邁開步伐向前的時候，也是讓她可以早點解脫回到一個人的時候。一個人獨處，克萊兒反而覺得自己更貼近亨利，因為她更能夠專心地懷念從前那段和亨利共享的美好時光。

 

在現實生活中，克萊兒成了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不論做什麼事情臉上始終沒有任何的表情。旁人全都以為她生病了，其實她的心裡很明白自己患了什麼病症。亨利離開的那一天，克萊兒表現出超乎異常地堅強，情緒沒有絲毫的起伏，就像鳥兒貼著海平面筆直地優雅飛行。堅強道別，是克萊兒用盡僅存的力量所展現的勇氣，她明瞭今後她必須懷抱這份勇氣好好地活下去。寒冬的夜幕降臨在這個冷清的城市，月亮孤單地懸掛在電線桿上，克萊兒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沈沈進入夢鄉。在夢境裡，她彷彿著上一對名字叫做自由的翅膀，隨心所欲地去想去的地方、聽想聽的樂音、見想見的人。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她如獲新生。如果現實是作夢，而夢境是生活，會不會比較真實一點呢？

 

不管到哪裡去，常常在迷路的兩個人，最後卻總是能夠幸運地在繞了一大圈之後，安然到達目的地。也許這是因為在尋找的過程當中，更能體驗牽手探險的樂趣吧。所以，一路上迷糊地看著路邊的指標或是隨意地指著某個不確定的方向前進，可能轉錯了彎，可能騎過了頭，這一切都無損於鮮活的兩顆心緊密相連。風不停地從耳邊呼嘯而過，可熱度也穩定持續地傳遞而來。亨利的心載著克萊兒的心一起飛翔，在這片晴空萬里之上。

 

天氣是一種很誠實的東西，寒冷就是寒冷而溫暖就是溫暖，不會為了任何人改變，不像克萊兒的心永遠都在自我欺騙。亨利死後，她開始血淋淋去正視長久以來不敢面對的部分。其實自己是個相當軟弱，意志不堅定的人。其實自己是個害怕孤單偶爾也會感到空虛的人。其實自己是個擁有嫉妒、貪心、惶恐、擔心、憤怒、掙扎、不捨、難過........等複雜情緒的人。其實自己是個膽小怕黑，想像力過於豐富的人。其實自己是個容易耽溺於過去，而悲傷無以自拔的人。其實自己是個極度自我近乎孤僻自閉的人。其實自己是個界線十分斷然的人—在自己的周圍畫了一個小圈圈，旁人只能逡巡，卻無法越雷池一步，惟極少數人能夠開啟這扇門。如今，亨利將鑰匙交還回自己的手中，克萊兒頓然所失，她的世界開始了分崩離析的狀態。

 

踮起腳尖旋轉，轉啊轉，轉啊轉，轉到連這個世界也開始天旋地轉，是否就能夠忘記悲傷？

 

小時候夢想成為舞蹈家卻又從未學過跳舞的克萊兒，偶爾會在夏日的午后趁著母親小憩的時光，偷偷地從眠床爬起穿上母親那條最美的圓裙，盡情地在陽光的包圍下旋舞，宛如一朵純白色的大波斯菊迎風搖曳綻放。童年是無憂無慮的快樂堆疊起的沙堡，住在裡頭的公主成天仰著小小的腦袋，倚在窗台邊巴望著快快長大。純真的她渾然不知成年的世界佈滿了現實的荊棘，而最終王子並沒有騎著白馬來解救公主，反被自己的軟弱給吞噬了。沙堡在經年累月的浪潮拍打下也崩毀了。也許，我們要哀悼的不僅僅是童年的逝去，還有悲傷未來的無限漫延。

 

春天在眾人尚未發覺時已經來到了，迎面而來的風雖然有冷冽的溫度卻帶了點溫柔的感覺。在這個從小生長的城市裡，克萊兒第一次發現原來路邊不知名的花兒，是這麼地清香而迷人。回憶就像電影一樣，被錯亂地剪輯成許多片段，在克萊兒的腦海裡不斷地盤旋。漫步在夜色之中，聆聽充滿生命力的海潮，星空亮得特別璀璨；背海而馳往山裡去，一心為了那滿山遍野金黃色的花朵；仰躺在草地上，望著不規則的光點閃動，即使只是彼此注視也有會心一笑的時候....克萊兒閉上雙眼，流下明瞭的淚水。她終於領悟到長久以來這一切的一切，因為有亨利的同行，所以才充滿了意義。

 

要怎麼樣才能停止對亨利的想念呢？克萊兒絞盡腦汁嘗試過好多種方法，例如：聽著搖滾音樂入眠，好讓亨利進不了自己的夢鄉，結果卻失眠到天亮；避免經過曾一起散步的路線，結果繞了好大一圈才到達目的地；專心讀有快樂結局的小說，結果竟然淚流滿面....這一切的努力似乎徒勞無功，亨利依然如影隨形。「或許這是由於他早已經住進我的心裡的緣故」克萊兒如是想。她費盡心思想要把他連根從心底拔起，最後卻把自己的心刨出了一個自己都無法想像的巨大的空洞。一顆空蕩蕩的心和一個塞滿亨利身影的腦袋，真是一個諷刺又可笑的對比。

 

穿越十字路口的時候，有個人因趕路不小心擦撞了克萊兒一下，他匆忙地道了歉隨即消失在人群中，克萊兒頓了一下，心想：「好熟悉的聲音。」轉身尋找只看到一個個漠然的臉孔。她搖了搖頭笑沒想太多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家有黃色招牌的麵包店，被裡頭剛出爐的麵包香吸引得停住腳步。當她正準備推門進入的時候，身後竟傳來一陣淡淡熟悉的香味。直覺告訴自己是亨利身上古龍水的味道，轉身追去下個街角卻看見熙來攘往的人們，一個個帶著幸福的笑容從自己身旁談天而過。孤寂與悵然若失如海潮襲捲而來，克萊兒被徹底地包圍沈入深不見底的海平面之下，一切都是如此地緩慢而安靜，一切都是如此地理所當然。她告訴自己不能在陽光底下哭，畢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她壓抑住流淚的衝動，堅定地往公園的方向走，也許柔軟的青草多少能平撫此時此刻的心情。